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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八章 要问拳


  一行人走过了北俱芦洲东南部的金光峰和月华山,这是一对罕见的道侣山。

  金光峰有那灵禽金背雁偶尔出没,只是极难寻觅踪迹,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难上加难。而月华山每逢初一十五的月圆之夜,常有一只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们汲取月魄精华,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绰号。

  按照他们三人的赶路法子,不但故意绕开仙家渡口,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着急去狮子峰,裴钱也不着急返回宝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话说,就是裴钱希望自己回家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狮子峰山脚小镇见到爹娘,只是有些时候想一想裴钱的处境,就算了,一个字都不忍心多劝。

  不忍心之外,关键还是不敢。裴钱不是李宝瓶,后者揍人还讲点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钱藏着好多的小账本,据说几乎人人都有,单独一本的那种。李槐总觉得自己的那本账簿,极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韦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见怪不怪,古怪还是一个接一个来。

  例如裴钱专门拣选了一个天色晦暗的天气,登上森森怪石相对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为了撞运气见那金背雁而来,反而是既想要登山游览山水,偏又不愿看到那些性情桀骜的金背雁,这还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后,在山顶露宿过夜,裴钱抄书之后走桩练拳,先前在骸骨滩奈何关集市,买了两本价格极便宜的披麻宗《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裴钱经常拿出来翻阅,每次都会翻到《春露圃》一段关于玉莹崖和两位年轻剑仙的描述,便会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时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大的内容,就能为她解忧。

  裴钱也会与李槐问些学问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着头皮帮忙解答,只是裴钱每次得了李槐从圣贤书上照搬而来的答案,都不太满意就是了。

  韦太真笃定他们会空手而归,一眼不见金背雁,毕竟这等山上灵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会百年一遇。

  不曾想夜幕沉沉,韦太真拣选一处假装神仙炼气,自告奋勇要守夜的李槐点燃篝火,闲来无事,拨弄着枯枝,随口说了一句有些笼中雀是关不住的,阳光就是它们的羽毛。

  片刻之后,漆黑云海处便如天开眼,先是出现了一粒金色,愈来愈璀璨光明,然后拖拽出一条金色长线,好像就是奔着韦太真所在金光峰而来。

  韦太真作为名义上的狮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门师姐,前些年里,韦太真作为贴身丫鬟,跟随李柳此处游历。

  韦太真身为宝镜山地界土生土长的山中精怪,其实成形已经殊为不易,此后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后,韦太真几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跻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让她缓一缓,说是打破金丹瓶颈试图跻身元婴招来的天劫,帮忙拦下,没有问题,但是韦太真拥有。

  一伙山上仙师逃到裴钱三人附近,然后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还丢了块光彩夺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钱脚步,只是被裴钱脚尖一挑,瞬间挑回去。

  随后一大帮人蜂拥而至,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打定主意错杀不错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将,一刀劈来。

  裴钱不避不闪,伸手握住刀,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外人,不会掺和你们双方恩怨。”

  那武将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纹丝不动。

  裴钱轻轻一推,对方武将连人带刀,踉跄后退。

  从裴钱身后远处,原本看似渔网唯一的口子,又出现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现身的武学宗师,将那拨山上漏网之鱼一一打杀,只余下了几人活命。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聚音成线,与李槐和韦太真说道:“等下你们找机会离开就是了,不用担心,相信我。”

  韦太真刚想要与裴钱言语,说自己可以帮上忙。

  李槐对她摇摇头。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陈平安没在身边,裴钱不会求助任何人。道理讲不通的。

  裴钱的骨子里,不愿意欠她师父之外的任何人一点半点。

  所以李槐来到韦太真身边,压低嗓音问道:“韦仙子可以自保吗?”

  韦太真点头道:“应该能够护住李公子。”

  李槐说道:“那我们就找机会逃,争取不让裴钱分心就行了。”

  韦太真面有难色,以心声说道:“李公子,如此一来,裴钱会不会对你心有芥蒂?”

  李槐摇头道:“韦仙子想多了。”

  李槐挠挠头,我真是个废物啊。咋个办,真是愁。

  裴钱轻轻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与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发魁梧老者说道:“事先与你们说好,敢伤我朋友性命,敢坏我这两件家当,我不讲道理,直接出拳杀人。”

  那个浑身浴血的白发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儿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只要交出那块玉佩,饶你不死。”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我站着不动,吃你三拳,你之后让我们三个离开,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将,瞥了眼那少女毫发无损的手掌,与老者轻声提醒道:“师父,这丫头片子不太简单,先前握刀不伤,体魄坚韧,不同寻常。”

  老者笑道:“大军包围,插翅难飞。”

  然后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幂篱女子,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元婴神仙?”

  韦太真不言语。

  老者问李槐,“书院君子贤人?”

  李槐说道:“希望是。”

  老者最后问那身材瘦弱、言语吓人的少女:“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御风境武夫吧?”

  裴钱说道:“还差点。”

  老者放声大笑道:“那我就站着不动,让你先问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们都得死。”

  裴钱沉声道:“恳请前辈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给一些不是选择的选择。”

  老者收敛笑意,拧转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过后,只要你倒地还能起身,就让你们三人都活。”

  裴钱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说道:“我们来自狮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宾。然后呢?有用吗?”

  裴钱双膝微曲,一脚踏出,拉开一个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认得认得,是那顾祐废物的撼山拳,一个纯粹武夫,竟然有脸以符箓术坑害嵇剑仙。老废物不收弟子,只留下一本人人可学的废物拳谱,误人子弟,害人不浅!”

  这魁梧老人瞬间来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后者脑门上。

  裴钱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经验,原本裴钱应该倒飞出去,晃荡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时此地,面对此人,裴钱不愿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声,一鼓作气递出两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门,一拳在后者脖颈。

  三拳完毕。

  老人闪电后撤,与那武将并肩而立,脸色阴沉。

  裴钱只是站着不动,缓缓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后,走来一位气定神闲的同道中人,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与他同样是七境大宗师,不过对方年纪更轻,拳法更高,不过他与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这次才破例出山帮忙。

  何况在北俱芦洲,拳杀山上修士,有几个纯粹武夫不乐意?

  裴钱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那个呼吸绵长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问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对不对?”

  裴钱默不作声。

  那人说道:“小姑娘你无法御风远游,两个朋友就算可以御风远遁,先前对付一个金丹地仙的那张天罗地网,无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难。你与傅凛前辈求饶吧,求个活命就行,留下所有东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但是武夫会不会被废去武功,修士会不会被打断长生桥,我不敢替你们保证。我终究是个外人。”

  李槐无奈道:“这种话别信。”

  裴钱点头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韦太真有些无言。

  一个比一个不怕。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祭出主人赠送的那两件攻伐、防御重宝,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两人离开此地。

  那人突然说道:“你要是能挨我两拳,我就让你朋友们先行离开。”

  李槐说道:“也别信。”

  裴钱说道:“一个没吃饱饭,一个占尽优势还要跟晚辈耍心机,你们真是武夫吗?”

  裴钱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们不配。”

  裴钱再不管身后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个名为傅凛的白发老者,“我以撼山谱,只问你一拳!”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

  先前递出三拳,这会儿整条胳膊都在吃疼。

  裴钱蓦然之间,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齐齐在天。

  气机紊乱至极,韦太真不得不赶紧护住李槐。

  裴钱向前缓行,双拳紧握,咬牙道:“我学拳自师父,师父学拳自撼山谱,撼山拳来自顾前辈!我今天以撼山拳,要与你同境问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钱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大地震颤,如闷雷轰动,尘土飞扬,武卒一个个握刀不稳,铁甲颤鸣。

  那个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后退数步。

  而裴钱面对的那个白发老者,脸色铁青,欲言又止,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外乡少女低头认错,以后还怎么混江湖?!可要说接下安然无事地对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没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别多想。

  裴钱一脚踩地,瞬间不见踪迹。

  人人身形各有不稳。

  韦太真下意识就要扶住李槐肩头,却发现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无需她去搀扶,很稳当,双脚如山岳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过担心裴钱,对此浑然不觉。

  韦太真凝神望去,惊骇发现李槐衣袖四周,隐约有无数条细密金线萦绕,无形中抵消了裴钱倾泻天地间的充沛拳意。

  傅凛所站位置,如同响起一记重重擂鼓声。

  白发老者横躺在地,应该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额头,出拳太快,又刹那之间更换了出拳角度,才能够一拳过后,就让七境宗师傅凛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颗脑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钱一个拧转身形,开始面朝那个已经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几分,以种夫子的顶峰拳架,撑起朱敛传授的猿猴拳意,为她整条脊柱校得一条大龙。

  裴钱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询问意思。

  李槐点头沉声道:“只管对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坏,打个半死都可以,将来师父如果因此这件事骂你,我跟你师父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裴钱眼神死寂,却咧嘴笑了笑。

  李槐的言语,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韦太真觉得这一幕画面真渗人,很可怕。

  裴钱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只是一拳,都不用后边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都来!”

  除了李槐韦太真所处位置,方圆百丈之内,地面翻裂,拳意乱窜,冲天而起。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裴钱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阁楼,轰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书箱和行山杖。

  万一要是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韦太真忍不住颤声道:“李公子,不是说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吗?”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奇怪?

  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

  然后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们的新任盟主大人。韦仙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倏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

  最后裴钱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处。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鸟兽散去。

  裴钱一言不发,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说道:“赶路。”

  又一年后,终于到了狮子峰。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只是主人没在山头。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半年之后,裴钱独自离开,与李槐分道,李槐会重返宝瓶洲,她却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皑皑洲。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的最后那顿饭,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李槐瞧着娘亲看裴钱的眼神和娘亲脸上笑意,满头汗水。先前一次,娘亲私底下说起此事,在家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点没当场跪地,只求娘亲千万别有这个心思,不然他就离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会被裴钱打死。

  裴钱离开山脚小镇的时候,李二只是对少女点点头,没有出门送行。

  妇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没什么,只是有些离别的伤感而已,结果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腿脚不利索地跟上裴钱。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李槐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

  裴钱大步前行,背对李槐,轻轻挥手。

  李槐停在原地与她挥手告别。

  好像裴钱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长了个子,从微黑少女变成一位二十岁女子该有的身段模样了。

  裴钱在一处僻静地方,蓦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风远游。

  落魄山上老厨子是远游境,而宝瓶洲武运有限,已经有了师父和宋长镜,还有李二前辈其实一样属于宝瓶洲人氏,所以裴钱除非破境跻身山巅境,否则不会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么喜欢给朱敛记账,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厨子,跟谁争武运,都不会跟老厨子争。老厨子更不会与她争,可他是大管家,得护着落魄山走不远,所以裴钱愿意走远一点,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皑皑洲。反正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听说师父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她再回去,师父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还只有一次,这怎么行。

  师父不止一个学生弟子,但是裴钱,就只有一个师父。

  在师父回家之前,裴钱还要问拳曹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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