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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记得上学时总是幻想激情燃烧热血澎湃的战斗生活,拿起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藏在地道里让鬼子找不到,把鬼子引入大片大片的地雷阵中让他们无所适从,好不容易挖出个雷还是谁拉的粑粑。端起**小炮,挥舞大刀长矛,然后我们就都变成英雄了,然后我们就把侵略者赶出家园了。

  可是实际上呢,当我们真正踏上你死我活的战场,才发现,真实永远是最残酷的,当我们在书本上读到冬天很冷跳到水里会被冻死,我们就会想,哦真冷啊,然后这句话就跳过去了,开始读下一段了,我们稚嫩的天真的想象,根本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冷,什么叫做冻死人的冷。只有当我们真正的腹中空空如也身上衣不蔽体,置身于空旷的雪原,被寒风真的如刀一般割遍身体每一处的时候,我们才能体会到书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到底是何等残酷。我们沉浸在杀死敌人,赶跑侵略者的简单快感中,却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到底要付出何种流血漂橹的代价才能冲锋上前,到底要怀着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没过脚踝的黏稠鲜血中捞出武器埋首奔跑,只有在这种时刻,我们才能明白什么叫做血肉长城,真的就只有血肉啊。敌人举起屠刀我们用天灵盖迎上,敌人架起机枪我们用胸膛顶上,敌人把钢铁炮弹倾倒入我们的城市,我们就只能藏在废墟中默默喘息等待冲锋的一刻,或者在敌人的炮火和来不及呐喊的沉默中永远倒下。

  当我们战斗的时候或从未战斗过的时候,我们不会害怕,前者是因为没有时间来不及意识后者是因为不懂。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附近有一栋消防梯裸露在墙外很低地方的楼,那时候所谓的消防梯不过是固定在楼梯外墙上的铁棍罢了,它们一根根的插在楼房的外墙上弯弯曲曲延伸至天台。我们一群幼儿园的男孩子就以每个人爬的高度来显示自己的勇敢,有一个我平常很不喜欢的小孩叫马尾尾,爬到了整个楼三分之二的高度,然后退了回来,这已经是爬过的小朋友中最高的了,但是我说了,我非常不喜欢这个马尾尾,因为他总是欺负其他小朋友,为了这个我还跟他打过仗,他还派他家的狗咬我,我用雨伞使劲扎他家的狗,但还是被咬了。因为这个我打了一个月的预防针。所以我特别不喜欢他,每次做坏事被大人抓到,我都说我叫马尾尾。

  当轮到我爬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超过马尾尾,当我爬到马尾尾曾经爬到的高度时,我开心坏了,这简直太轻松了,我要让他永远追不上,于是我就爬到了楼顶天台上。当时天台上铺满了黝黑的柏油,到处坑坑洼洼的,我趴在天台上向下看,所有的小朋友都抬头看着我,他们是那么那么的小,我向下吐了口吐沫,被风吹散了。

  然后,陡然之间,大块大块的恐惧感如海啸般将我淹没了,我从未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恐惧,四肢僵硬手脚战抖,不能呼吸,不能说话,我感觉手脚的毛孔全都张开了,向外散发着一种叫恐惧的东西。整个天台仿佛都在摇晃,每一步都有千钧重担压在我的身上。后来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爬下来的了,记得我看过一段文字,人的大脑会屏蔽掉自己觉得特别恐惧痛苦的事情,而尽可能的记住愉快的事情和威胁生命的却不太恐惧之前的事情。

  我忘记了当时小朋友们是如何像看待英雄一样看待我,忘记了马尾尾羡慕的表情,我甚至只记得整个事情本身而再也想不起其中的细节,就像生命中永远消失了一块,徒留下深黑色的轮廓,其中的线条和色彩一无所踪。自此以后,对高空的恐惧深深的缠绕着我,在清醒时在睡梦中在童年里在长大后,那种登高的恐惧感和眩晕感每每突然随着回忆涌现在我的身躯中无法自拔,整个大地都仿佛倾覆过来,将我抛出,坠下,骨肉成泥。

  而此时,我不再是战前的无知战场中的无识,战后的恐惧感抓紧了我,鬼子黑洞洞的枪口,寒光闪烁的冰冷刀锋,大片大片幽绿色鬼火般的致命辐射,黄褐色蠕动着的恐怖疫病,脑浆飞溅破碎的脸孔,身躯倒下涌出的鲜血,飘飞的头颅。所有这一切缠绕在我的梦境之中,紧跟着我充斥着我,无处可逃退无可退。我只能在其中细细的分辨,一丝丝的抽出其中恐惧的味道,品味那苦楚的、酸涩的、刺痛的、冰冷的杀戮后的余悸。曾经,死亡是那么的迫近在我们面前,任何一个细节的改变、应对的错失,我们都可能万劫不复,无法安然躺在这里。

  我缓缓睁开双眼,雯雯在我身边发出细细的呼吸声,头顶上的星光依然那么深邃的闪动着,诉说着亿万年前的光辉,我们的争斗和努力显得如此渺小,可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人生啊。隔壁的依草一边吧唧着嘴一边翻身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冰糖葫芦好好吃之类的。随着家的味道将我浸泡其中,浓重的恐惧感缓缓消散,还有什么能比家更让人安心的呢,家,果然是放“心”的地方。

  早上我说要检查依草和雯雯这几天的学习成果,依草慌慌张张的放下碗筷。

  “艾艾,我去天台看看猪怎么样了,可别让人偷走了。”依草推开门就往外跑。

  “我也想去看看小兔子们。”雯雯也悄悄的想要绕过我溜到外面去。

  “依草你回来,雯雯都被你带坏了!”我抬手捉住雯雯,朝外面大喊,依草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也懒得用感觉找她,找到了也抓不住,抓住了她也跟个泥鳅似的,你就不能指望她接受教训。

  “体罚是不好的行为,但是我还是要体罚你,雯雯。”雯雯还是有希望的,我要把雯雯变成我期望的好孩子的样子,至少也得向我看齐。

  “呜呜,哥哥是坏人。”雯雯眼泪吧差的望着我。

  “哭也没有用,小孩子就应该努力学习,学习之前你要被打屁股。”我抻出一根长长的尺子,我妈量衣服用的,小时候她就用这个打我。

  “啊,超超你在虐待儿童!”依草不知道什么时候蹦了进来。

  “我不仅要虐待儿童,我还要虐待你呢。”我继续用尺子轻轻的打雯雯屁股。心理上的威慑感远大于肉体上的痛苦。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打雯雯了,是我带着她出去玩的,再说我们也是为了给动物们弄吃的,并不是光玩啊。”依草抱起雯雯凛然的看着我“你要罚就罚我吧。”

  “对你不用体罚,你这一周每天只许吃三个馒头。”

  “我错了,你还是体罚我吧。”依草一听我的惩罚内容,马上屈辱的求饶了。

  我也觉得自己的惩罚内容对一个青春期的吃货来说有些过于残忍了。

  “这样吧,如果你今天能让雯雯学会做应用题,我就让你每天吃四个馒头。我也不体罚雯雯了。”我想了想说。我把一周的惩罚偷换成了以后每天,我想依草肯定不会发现这点的,等她发现,已经晚了。这样我们的粮食就能永远节约下来了,哇哈哈。

  “为了馒头!”依草握紧拳头和雯雯两个坚强的对视着。

  “为了不打屁股。”雯雯眼泪汪汪的小声说。

  哈,我说什么来着,她果然没发现。如此的欺负老实人难道不能使我感觉内疚吗?

  饥饿的力量是无穷的,在饥饿的驱使下,人们不断进化,使用工具,拿起武器,互相杀戮,在饥饿的驱使下,依草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教雯雯如何做应用题。我们应该怎样善用饥饿的力量,生存发展而非杀戮毁灭呢。真是想也想不明白。

  太阳的光线一点一点的从窗台的角落移动到雯雯的作业本上,洒在依草的黑头发上,折射出美丽的彩色光芒。依草的头发黑而直,硬而光洁,又不失柔韧与弹性,她是那么特别,是与众不同的,在茫茫人海中,我可以一眼发现依草的身影,那一头硬而黑的直短发,永远在那里跳跃着,摆动着,在阳光下折射出让人不能须臾忘却的光芒。

  上学的时候,我跟依草开玩笑说她可以做一个头发模特,到洗发水广告上晃晃脑袋,或者在杂志封面上把头发吹起来,就可以衣食无愁了。

  “我才不干呢,模特是什么,一点都没有力量。我要当警察,做正义的事情。”依草昂着头跟我说。

  后来她又觉得警察总是抓不住坏人,每次警察把坏人送上法庭,坏人都能够完好无损的又出来做坏事。她就觉得她应该当法官。

  “我还是当法官吧,把那些家伙都判有罪,一个都别想跑出来。”依草忿忿的说。

  再后来,联盟鬼子来了,警察和法官也被鬼子打死了,依草又会想要成为什么呢?一个有力气的吃货,哦不,战士?

  可是如果她发现,做战士也打不垮联盟鬼子,力气大也不能让枪炮哑火、人心凝聚、时光逆转,她又想成为何种人呢?

  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还是从此失去对力量的信心转而追逐其他的东西?直到距离自己的人生目标越来越远,远得回望不到起点,前望不到终点,忘记我们是谁,忘记自己又是谁。

  时间啊,请你慢慢流逝,请你停在此时此刻,让我记住这光,这香,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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